以电影《断背山》而被中国读者所熟知的美国国家图书奖“终身成就奖、普利策文学奖”得主,女作家安妮.普鲁,在暌违文坛十四年,85岁生日之际,适逢长篇小说《树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7月)付梓,这部重磅力作被誉为安妮.普鲁的“庆生”之作,的确生逢其时。
《树民》是一部森林之书、绿色之书、家族之书。从精神传达到艺术质地,从装帧设计到故事文本,松涛阵阵、绿浪滚滚、古老原始的大森林枝叶参天,芳草碧连天的绿色植被广袤无垠,大自然的生命之美,植物的风貌之美,连流动的气息都清晰可闻。读这样的小说,不仅仅是文学带来的艺术享受,更多的是对自然的敬畏。除了持续的震撼,强烈的感染,我想不出其他的语言感受。
《树民》是一部大部头大体量的史诗级大作,文学份量蔚为大观,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足以和《百年孤独》相媲美。但是当我拿在手里却感觉很轻便,原因是人文社考虑到读者的阅读方便,采用了轻型环保纸质印刷。《树民》在轻与重之间为我们开启了一扇走进森林的文学大门。
《树民》是一部沉甸甸的森林演变史,人类生存史,字里行间无不倾注着作家深沉博大的悲悯情怀与人文精神。在这部恢宏辽阔的巨著里,森林与家族,人物与树木同呼吸共命运,同生死共存亡,演绎了一曲跌宕起伏,悲欢离合的人与自然的传奇之歌。阅读视野所及之处,遮天蔽日、苍茫无际、虬枝盘曲、葳蕤参天的古老森林贯穿全书。砍伐、征服、迁徙、生死……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被牢牢地禁锢在森林的命运里,终其一生,历经沧桑巨变,仍旧难以挣脱。
《树民》是一曲原生态的森林赞歌。是作家对人类童年与故乡的深情回望,也是对乡愁发轫地的漫漫追溯。普鲁以世界性全球性的视角,拷问关注人类、地球、森林可持续绿色发展,以及资源、环保等重大难题。《树民》并不是简单地书写两个家族三百多年的历史,而是借助两个家族的兴衰抒发作家对生命的讴歌,对自然的敬畏。引发读者关于对人与自然的诸多思考与关注。
云杉、紫衫、铁杉、贝壳衫、橡树、桦树、槭树、罗汉松、山毛榉……森林与树木是《树民》永恒的主题,如果把森林里的每一棵树看成是家族里的个体成员,那么许多个家族成员就组成了一片枝繁叶茂的家族大森林。家族如森林,家族即森林,从成长到消亡,人与树形影相随,树与人休戚与共,不离不弃。普鲁巧妙地借助人与树,家族与森林的对应关系,象征意义,借助树木的枝繁叶茂,叙写家族的生生不息,世世代代,薪火相传。在人与树,家族与森林有机契合之中,展开了绵延三百多年的宏大叙事。
小说《树民》始于十七世纪末,未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勒内和迪凯在大变革的时代离开法国,来到加拿大的原始森林中,希冀由此改变命运。农场主特埃帕尼在第一时间,带走了勒内和迪凯,特埃帕尼注定是开启勒内和迪凯各自命运之旅的启蒙师与人生向导,同时也是开启大森林的一把钥匙,是《树民》举足轻重,承前启后,开山鼻祖式的人物和楔子。在特埃帕尼的言传身教之下,年轻懵懂的勒内和迪凯仿佛是两棵各自独立生长又并排站立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树木。人生的逼仄,命运的残酷,使他们在分崩离析中各自生长,直到枝繁叶茂,天南地北,儿孙满堂。勒内和迪凯象征着生命繁衍生息,传承延续的树种。直至两棵树变成两片森林,两个人变成两大家族,生生不息的后人组成了广袤无垠的大森林。而勒内和迪凯作为一把斧头闯天下,立基业的奠基者,尽管由于两人不同的秉性造就了不同的人生轨迹,但作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砍树,后人享福的拓荒者,始终作为两棵树存在于家族历史的长河里。
在普鲁的笔下,出生与死亡交替发生,循环往复,死亡是让位于新生。一代人衰老了,新一代人长大了,一代人死去了,又一代人出生了,无论寿终正寝地死去,还是在天灾人祸中离去,都无法扼杀生命的传承与延续。人类的延续正如树木与森林,在新旧交替中绵延不绝,亘古如斯。普鲁的《树民》不仅仅是一部家族历史传奇,也不仅仅是一部森林百科全书,更是对生与死的礼赞,以及对生命力繁衍生息,坚韧不拔的讴歌。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在由男人世界组成的森林伐木群体里,普鲁在《树民》里,把大量的笔墨用于对男性人物塑造的同时,对女性角色的刻画尽管不多但却令人钦佩。从隐忍内敛的“草药专家”兼厨师玛希,到巧于心计的列娜黛;从复杂多变的波西到开创杜克家族女掌门人先河的拉维妮亚,每一位女性有个性、有棱角、有亮点、有代表性。作为凯迪家族的“富二代”,大龄剩女拉维妮亚尤为耀眼突出。拉维妮亚的父亲詹姆斯暴死在客船之后,拉维妮亚在无奈之下走上杜克公司掌门人的位置。作为一个女人,她既渴望权利金钱和事业成功,同时也向往婚姻家庭的幸福自由。拉维妮亚与生俱来的经商天赋以及精明强悍,巾帼不让须眉的个性,无疑是她所处的工业革命时代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注定她必须要在矛盾暧昧中付出代价和牺牲,于是,作为一名女性她在为摇摇欲坠的杜克帝国疲于奔命中过早陨命,即是个人的悲剧和宿命,也是时代发展不可逆转的潮流。
勒内家族的后代吉诺的悲剧,尤为让人掬一捧泪水。当吉诺历经九死一生的劫难,子承父业,“仿佛一棵被伐倒的松树,猛然被投入了另一个世界”,跟随斧头商人伯恩周游南半球,最终身陷囹吾,暴死异国他乡,魂断贝壳衫“里克尔”,却落得个被泥石流掘起坟墓,尸体被冲入太平洋。不能不令人为生命之微如草芥,命运之变幻无常而扼腕痛惜。以吉诺为代表的伐木家族,就是一棵被命运的风暴连根摧毁的树木,一生都在征服与被征服之中煎熬,饱受折磨。树与人的命运起伏沉浮,迁徙变幻,最终难逃在悲壮中轰然倒地的宿命。正如勒内的思考“他眼中的自己只是命运之风中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只能听凭它那强大的力量带他去往任何地方。”
普鲁紧贴时代脉搏,社会背景,家族兴衰,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一脉相承,息息相通,小说时刻将人物命运放置在时代的大背景之中。当拉维妮亚着手开展迪凯家族系谱调查,寻找杜克公司未来继承人未果之时,其实已经预示着杜克木业公司的末日。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长年累月无计划的占有森林林地,大面积无节制地乱砍滥伐,作文www.yuananren.com以及疯狂地掠夺损毁,是导致杜克帝国走向终结的主要原因,也是时代发展的大势所趋。从第58章拉维妮亚与“知更鸟”锯木厂迪特尔交谈开始,就此竖起了破坏与保护,砍伐与种植的一道分水岭,直到勒内和迪凯两代后人查理、萨帕蒂西娅、珍妮.塞尔、菲利克斯……不谋而合,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森林的保护与种植事业,标志着在时代前行与发展的潮流下,人类保护森林的意识开始觉醒,反思自我,审视过去与未来的自觉行为正在被唤醒。从开始繁茂的森林以及祖辈大肆砍伐树木,到最后后人保护森林,作品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强烈反差,彰显出原始大森林迂回曲折,纷繁复杂的艺术魅力。
莫言曾经说过:“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一伟大文体的尊严。”毋庸置疑,《树民》是一部大体量的大长篇。徐则臣说:“体量当然不能作为长篇小说优劣的最重要标准,但体量本身在很大程度上确也能够体现出长篇小说的真问题。篇幅本身即是难度,无厘头一点说,就算一腔废话,能叨叨地说上个三五十万字,那也不是一般段位的话痨。”按照莫言和徐则臣说的,《树民》所具有的语言难度、信息密度、故事长度都体现了一部长篇小说所具备的含金量。仔细分析《树民》所具有莫言所说的长度难度密度,感觉普鲁在驾驭小说艺术的出色能力,主要体现在结构和语言上。
对于绵延300多年历史的家族叙写,在艺术运用和结构取舍过程中普鲁采用“以树为媒”的创作方式,把勒内与迪凯两大家族以两棵大树为象征,大树上的枝叶犹如后代,紧紧依附于大树周围,然后开始漫长的生长、飘落、迁徙、辗转、磨砺、枯萎,直至消亡,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一代又一代的后人既缠绕着家族的大树生生不息,又远离家族的大树走向远方。小说按照年代时间的先后顺序,以家谱叙写为基调,两大家族由前向后,交叉叙述,轮番登场,看似不相往来,互不牵扯,实则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一块土地上,一片森林里,一衣带水,一脉相通,暗自契合。
普鲁的语言感觉,叙述节奏属于顶尖级的国际水平。阅读《树民》令人着迷上瘾,一拿起就放不下,恨不得一口气从头读完。《树民》的字与字,句与句之间的起承转合,腾挪跳移有一种天衣无缝的契合与衔接美感。甚至苛刻到了多一个字是累赘,少一个字是损失。55万字的小说仿佛专为《树民》量身定做的,不多也不少。作为一部翻译小说,确实难能可贵。
普鲁的语言仿佛就是《树民》里勒内手中的那把斧头,充满了原始狂暴的气质,同时又不失哀婉悲悯的气息。普鲁是手持文字斧头的森林之主,是勒内式的搬运、组合文字的伐木者,开荒者。在小说的森林世界里,不舍昼夜,砍伐树木,然后切割、去顶、抛光、劈开、堆放……
《树民》煌煌55万言,卷帙浩繁,枝叶蔓延,技艺密集。前后横跨300多年,飞越大西洋,太平洋。从古到今,思接百年,写树写森林写家族,有你有我有他,道不尽人世悲欢离合,写不够命运乖张无常。普鲁一定是把自己当作一棵树来写的吧,就像我们阅读《树民》的时候,以树为书,以人为树,也把自己当作一棵树在翻阅。阅读《树民》,其实是在与树木对话,与森林亲密接触。当我们翻阅了一部家族的历史,也就重温了森林的历史,重新回归到了人类的童年时代。作者:冀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