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始记于咸丰八年(1858年)五月初四,彼时,正是神州糜烂之际,太平军雄踞金陵,清军的江北、江南大营岌岌可危,曾国藩的湘军还在强攻九江,鞭长莫及,而英法联军正在第一次进攻大沽炮台。常州一带尚无兵燹,烈文每日不过悠游读书,日记中多是大段的读书笔记。次年三月,他发愿要句读完《二十四史》,原因是“少年时读书常不能竟,正史终卷者,只有《两汉》、《三国志》和《通鉴》而已”。三月十四日,他开始读《史记》,并在日记里自励“后废业者无颜展此卷也”。而结果如何呢?《史记》当年七月底读毕;《汉书》八月初一始读,中间经历逃难而搁置,总算次年九月读毕;《后汉书》咸丰十年九月始读,十一年六月读毕;《三国志》是当年八月始读,十二月就读毕;而读《晋书》要待同治元年的五月,结束则在同治四年五月了。当然,这期间他并非不读书,至少读完了毕沅的《续通鉴》,但看来他低估了读正史的难度,《晋书》以后,只是见他记录读过《宋书》,此后再也不见踪影,也不知他是否“无颜展此卷”?《朱子语类》里说“读书须读到不忍舍处,若读之数过,略效其义即厌之,欲别求书看,则未得趣也”,见异思迁乃人之本性,“方读此、毋慕彼”谈何容易!在国学上,今人自然没有嘲笑烈文的资本,但观他的“烂尾读书工程”,自己的不刻苦,也算有借口了!
不过烈文绝不是懒人,所读的几部正史,每日都有详细的点评,尤其是日记的第一册,几乎是半部史学札记。然而较之正史,他更爱《通鉴》,直到其五十岁以后,还能看到他“读《通鉴》五过、《续通鉴》四过”的记录,一生用功,多在于斯。
观他读书的历程,不免感慨:虽然他的正史还不如笔者读的多,但无论议论、文章、诗赋,史料典故信手拈来,用之不竭,感觉一部未读完的《二十四史》,却早与他浑然一体,那举重若轻的本事,让苦读的笔者羡慕无比!细想起来,天分固然有差距,而那一代读书人的国学根基实在太好!这得益于幼时练出的基本功——内力练好了,再读什么读书不过是学招数,那一招一式的威力,当然不是我们这些“照葫芦画瓢”的人可比的!只是,乱世容不得闭门读书,常州距金陵不过咫尺,咸丰十年,太平军席卷江南,家乡已是呆不住了。
“逃难”
是年三月,李秀成攻破江南大营,在营中做幕僚的二哥赵熙文逃回老家,溃兵也开始大掠乡间。烈文全家是四月初一开始逃难的,一起走的有十余家,周腾虎家也在内,他们逃亡的路线是苏州、湖州、嘉兴。其间藤虎颇欲有所作为,曾经与地方官合作,试图组织民团抵抗,但大势已去,藤虎自己也被太平军俘虏,所幸他逃出来了。作文www.yuananren.com烈文最后决定落脚在上海,那里有随行的岳父邓尔颐的关系,他们先住在高桥,但灯枯油尽的老岳父再也受不得折腾,在五月中去世了。岳父毕竟是邓廷桢之子,家族的社会人脉极广,但那几年邓家运衰——尔颐的大哥邓尔恒次年擢贵州巡抚,不料在上任的路上竟死于一次报复谋杀,真是雪上加霜!岳父去世的效应,在烈文的人生后期会显出来,因为如果不失去邓家这个强援,烈文在安排自己“子女就业问题”会更有周转余地,不至于退休多年还要厚着老脸去求人。
总之,日记里记录逃难的部分是很好的史料,细节生动。烈文是个有心人,在颠沛的环境中,依然辍笔不绝,不仅记录自己的历程,也不厌其详地记录其他亲历者的口述。现在看来,即使再美化太平天国的革命正义性,但那时的江南涂炭,太平军是脱不了干系的。如常州,由于抵抗激烈,遭到了屠城(第一册P152),即便是散居在乡间的赵氏宗族,经烈文统计,总共200多人就有70多人罹难。同治三年,烈文记录了左宗棠收复杭州的报告,言“居民存者老弱妇女,不过万余……存大宅数十,余皆一片劫灰”(第二册P773),“清妖”固然残暴,而“天国”也无善政可言。李秀成被俘后,赵烈文曾亲自与之详谈,李辩解说自己一向对官军的俘虏不错,赵反驳说“然部下所杀,视所纵者何啻千百倍?为将者当令行禁止”(P804),这也算是为家乡死难同胞讨说法。
咸丰十一年五月,烈文得到了曾国藩邀他入幕的消息。此时他已搬到上海城里,生活安顿下来。外面虽然打得热火朝天,而有洋人保护的上海却是个“和平孤岛”,烈文又恢复了在乡间的悠闲生活,每日不过读书、聚会而已。他的经济状况似乎很稳定,他在日记里也很少提钱的事,看来逃难很成功,至少他家的十二大柜藏书“完璧归沪”,简直就是搬家。日记里并没有记录他接到聘书后的思想斗争,只是算了一卦,然后几乎是毫无铺垫地告别亲友,乘舟西上。作者:药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