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这部诗集中,有一段并非诗体的文字,诗人将它取名叫《暮秋之夜的小说开头》,这段文字中有这样一句:
船向码头靠拢。只有我在这里下船。“要跳板吗?”不要。我踉跄地一步跳入黑夜,站在码头上,岛上。(《暮秋之夜的小说开头》)
我们能从这几句话中大致感受到特朗斯特罗姆的风格之一:动态、生动与画面感。“踉跄地一步跳入黑夜”,在这样简短的几个音节之内,一个由文本塑造出的空间就在我们眼前形成了:人,水域,空旷的海岸,剩下的则是暗无边界的黑夜。诗人在文中说的“我踉跄地一步跳入黑夜”,对于读者而言,文中的空间是踉跄地一步跳入我们的脑海中。
特朗斯特罗姆的这种对于画面的精准的把控力,在诗集最后的他的自传里可以找到源头,在传记中他说:“五岁时我已经会书写。但进展太慢。想象需要更快的表达。我甚至缺少足够的耐心把画画好。我创意出一种速写方法,快速运动的人物,风驰电掣的剧情,但没有细节。那只是供我一人消费的连环画。”所以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的画面是有着这种生动且富有动态感的双重魅力的。他在《坡顶》这首诗中这样描写夏日的都市:
电梯叹了口气,开始/上升,像易碎的瓷器。/炎热静静地躺在柏油路上,/路标搭耸着眼皮。(《坡顶》)
还有《夏天的原野》这首诗中,他这样写机场:
大型机场——调度员/从天空中卸下/冻僵的人群。(《夏天的原野》)
在《坡顶》中,电梯、柏油路、路标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件变成了有情绪的生命体,而在《夏天的原野》中,从飞机上着陆的有生命的人却被描写成了一个个“物件”。其实,把一个事物写成另一个事物,这也就是二十世纪诗人们常用的陌生化的手法。在特朗斯特罗姆这里,陌生化手法被他运用得非常纯熟自如。陌生化会给诗歌带来一种怎样的后果呢?——张力的显现。例如在《冬天的目光》这首诗中有这样一句:
我们往上看:星空穿过阴沟的盖子。(《冬天的目光》)
这一句诗,一下把人拉入一个具有丰富张力的世界之中——大与小,天上和地下。我甚至不想逐字逐词地解读这句诗,因为在这样的句子之中,这种张力的出现本就是要我们去整体地感受它的,如果把这种极具张力的诗句拆分成字词来分析,反而会破坏张力带来的美感——一如特朗斯特罗姆的一句诗:“是语言而不是词”(《自1979年3月》)。张力的表现,是语言最美妙的维度之一。
除了动态的画面感、张力,特朗斯特罗姆诗句中还有着密集的意象的反复使用。例如:蓝色,海洋,漫游者,丛林,昆虫,星空等等。在18年dc的一部超级英雄电影《海王》中,海王是亚特兰蒂斯的皇后亚特兰娜和一个人类男人所生下来的,海王是在人类世界长大的,他在人类世界的居住地的拍摄地点的选址,即是在加拿大的东海岸一个名叫纽芬兰的地方。纽芬兰和特朗斯特罗姆的家乡瑞典很相似:都位于一块大陆的东海岸,纬度接近,都在比较偏北的地方,故而在气候、景观上都很相似,在斯堪的纳维亚山脉的阻隔下,瑞典形成了温带大陆性气候。我们在电影《海王》里所看到的海王在人间的居住地的景象:靠海,海潮日复一日拍打之下的湿漉漉的潮腥气,整个世界也笼罩着一种暗蓝色。这种电影里的色调、景观,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意象中,是可以发现许多相似性的,诗人在诗中的自然环境的表现上,丰富意象的使用显得功不可没。如果在阅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时你很难想象他笔下所展现的那种景色,那不妨去电影里寻找答案。
把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结合诗集最后的那篇未完成的传记一起看,能发现他是属于那种天生就对外部世界与人自身有着独特洞察力的那一类人,作文www.yuananren.com他是很敏感的。他在自传中说“生活最重要的因素是病。世界是一座大医院。我看见人类从灵魂到肉体都变了形。灯在燃烧,试图赶走那些可怕的脸,但有时我会打瞌睡,闭上眼帘,可怕的脸就会将我围住。”这是他对他青年时期患焦虑症的描述,这种描述,不是精神上的,而像是真实存在的威胁一般。
在诗歌中,特朗斯特罗姆对海洋、树林、星空、生死等等这些意象不厌其烦地运用了一辈子,但一直读到他晚年的诗歌,我们仍能发现其诗句中存在着由这些意象所带来的新鲜的神秘感。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很少有浓烈的抒情,的确,对于一个创作量并不多、擅长于始终孜孜不倦去打磨、修改自己的诗歌的诗人而言,他的诗句,每一句都如同被流水冲刷了多年的鹅卵石一样。他的诗句信息量是巨大的,但他的诗句读起来却又是简洁明了的,他不会像别的抒情诗人一样热情洋溢地去歌颂自然与上帝,他的创作是在敏锐地捕捉自己的思索与灵感,捕捉生活。他的诗句时而让人焦灼,时而引人思索,但他的思索并不是指向某种形而上的绝对存在。我们通常说,诗人总是在寻求真理,而对于特朗斯特罗姆而言,真理是什么呢?真理并不是不可捉摸的,他在《航空信》这首诗歌中说:
真理就在地上/但没人敢去拾取。/真理就在街头/但无人化为己有。(《航空信》)
所以,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指向的不是某种形而上的理念,恰恰相反,他指向的是生活。生活在他看来,是生命与世界的联系,就像诺贝尔奖给他的颁奖词所说的那样——“他对活生生的日常生活,有着一种通透的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