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魏思孝的《余事勿取》,如同翻开一卷齐鲁乡村的浮世绘。作者以冷静克制的笔触将乡村的风土人情,地理环境一一道来,精确还原,而全能全知的叙事手法又在时间上进行切割,用多空间互相穿插交织,通过时间交错造成一种荒谬感,让小说更富有层次。
小说整体十分流畅,结构成熟,语言简洁,是我近年看过青年作者长篇小说中的翘楚。看完书,十分感叹。小说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作者的热爱,对齐鲁大地的深切的爱与眷恋,作者从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家乡,家乡的父老乡亲是他文字里不可缺少的角色,也是他文字底下坚实的基底,扎根在其中长达十来年,文字不能不厚重。
相比起来,我就比较羞愧,从十多岁起,我就一直逃离家乡,一次又一次,而风筝上的线越来越细,虽然也经常在笔下描写荆楚大地上的乡村,但那更多的是一种想象。对家乡,我的感知是遥远的,资讯是二手的,甚至连情感也是隔阂的,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家乡’和其他无数个‘家乡’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这可能就是男作者和女作者的区别,就乡村而言,女作者从童年起总是被驱逐的,自我觉醒后逃离是母题,我们和家乡的感情更暧昧更灰暗,总是游离;目光放在乡村的男作者与家乡的关系更为亲近密切,可以扎扎实实把根探进泥土里,确凿地生长开来,所以他们能剥开乡村的房屋和地基,往黑土里进行更深的探索。这是我不能达到且羡慕的。
《余事勿取》这本书,从次要角色到主要角色,没有一个得意人,都是生活的失败者。书里的地点,从安乐街到辛留村,街道和建筑物上都覆盖着肮脏的灰尘,衰败不堪,这灰是时代落下的灰。在经济腾飞的九十年代,人人想着出人头地,大浪淘沙般,淘出去极少几个人,剩下的都是被浪潮拍打在沙滩上的灰。书里的农民有出去打工的,有自己开店的,也有想着挣快钱的,但无一例外,都被冰冷的命运拍翻在地,他们被贫穷追赶,不停借债不停还钱,如同石磨前转圈的驴子,他们无暇睁开双眼,所以既没有力气去争取爱人,也没有办法留住爱,结婚,离婚,无爱的孩子天生天养地生长,物质和精神都处在极度匮乏的状态,活着只为了活着两个字。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就是一群被抛弃的人,也是一群被遗忘的人。生生死死,如同黄土地上的黑蚂蚁,而作者笔触越是克制,笔下的故事越是可悲可叹,无情之中却是更大的同情。
卫学金是小说的主角,这个木讷老实的中年男人,一辈子做过的坏事只有两件:一件是找过一次小姐;一件是遇到同村熟人借钱时拒绝了。那个熟人后来因抢劫被抓,卫学金内疚了很久,觉得自己当时要是能借他这两三千做生意,他就会走上正道,但当时他的确拿不出这笔钱。这就是他的人生污点,一个朴实的毫无争议的好人。他不敢得罪人,也不敢冒险,宁愿赶骡子也不愿意担风险买拖拉机,在时代的浪潮中,他一次又一次从马车上掉下来,一次又一次错过机会,最后道路贴上了禁止马车通行的标识,他只好卖了马车和骡子去打工。
他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当个工人,却只能徘徊在招小工的厂房间。他也释然,知足安分,把挣钱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的道,年轻时为结婚为建房子挣钱,作文www.yuananren.com年老时为了给儿子交学费挣钱,就连临死了,他第一想到的是给老婆儿子留点钱,比如去钻大货车的车轮,一下就碾得稀巴烂,然后赔一笔钱。这样一个好人,就是从没为自己活过。从精神层面来说,卫学金是没有活过的,他既没有享受过青春的欢愉,也没有靠能耐把名字刻入父老的心中,活着如同蠕虫挣扎在大地上,死了就是万事空,和从没有来过一样。比卫学金更惨的是王立昌,这个死去的中年浪子骨灰装在鞋盒里,遗照被儿子丢到火堆里,他死的更彻底,连家人都不记得他活着过,或者说,他在家人心中死去的时间远早于躯体火化的时间。
相比起蠕虫般的卫学金,他的父亲卫正宇至少曾用脚走过路。卫正宇年轻时在外面闯荡,当过文书,当过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会看《水浒传》,炸肉蛋好吃。但这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却没有把知识传授给下一代,也许正是因为知识并没有改善他的处境,也许是觉得儿子太鲁钝,总之,他彻底的放弃了。差不多是半文盲的卫学金的视线比他父亲的视线更狭窄,活动的范围比他父亲的范围更逼仄,卫正宇还能用书画来达到精神上的自洽,而卫学金直到死前才开始追问自己活着的意义。不管是从经济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卫家都是一个递减的萎缩的状态。
作为第三代的卫华邦,显得更为软弱,卫学金至少是主动的勤劳的投入生活,赶骡子,做农活,当小工,他的态度是积极的。而作为大学生的卫华邦,身体是孱弱的,年纪轻轻就因肝炎住院,虽然这病是遗传,但不管卫学金还是付英华,他们年轻时的身体是完全压制能够病毒的。他的精神也是孱弱的,虽然已经走出农村,来到城市,可他迷茫倦怠,既没有目标,也懒得学习,仅剩的一点生命力只体现在追求爱情上,虽然那更像是欲望。
卫家三代人的萎缩退化,正映射了整个农村的凋零,传统行业逐渐退出舞台,田地变成工厂和作坊,但原本贫穷的农民并没有因为身份的转变和叠加变得富足,反而因为自身定位的模糊从而人格也被模糊化。诗意的乡村生活只存在古远的想象中,现实的乡村不过是在金钱和机械下苟延残喘,乡村只是被工业包养的情人,不是她的丈夫,奉上自身的乡村并没得到她预期的名分和钱财,反而是逐渐衰老,而生活在上面的人的生命力也跟着她一起衰退。
卫正宇还能留下念想,有个影子。并未遭到火葬焚烧的卫学金却连个影子也没有,只剩下‘死了’两字。而卫华邦更是早早认清现实,主动以退缩的姿态来掌控生活,在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继续如父辈一样生活。至于他的将来会怎样,我想这也是作者发出的追问。作者:枨不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