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读萨孟武《水浒传与中国社会》,里面有一处印象深刻,大致意思是:士大夫阶级讲究忠孝,本质上是忠于君王和家族,维护父权制度,因为士大夫阶级本身是这种制度的受益者;平民阶级讲究仁义,因为他们一般很难得到家族庇护,需要自谋生路,所以需要同辈人互相帮助。
《飞行家》里面李明奇这个形象出现的时候,上面那段话同时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对于“我”二姑来讲,姑父李明奇是个糟糕的丈夫;对于“我”的爷爷高立宽和表哥李刚,还有姑父的弟弟妹妹来讲,作为女婿、父亲和兄长的李明奇,还是很够意思的。究其原因,可能是和妻子在一起,讲得是爱和亲情,李明奇没有;和他的岳父儿子弟妹在一起的时候,讲得不是亲情,是仁义,正巧他有。
李明奇心里挺看不上二姑高雅风,觉得她浅薄庸俗,但是既然机缘巧合混在一起,那就混在一起吧。李明奇觉得高雅风和街上任何一个姑娘没什么显著不同,既然这样,在李明奇眼里,可能和她们中任何一个结婚也没什么显著不同,何况高雅风家成分很好,根正苗红。但是高雅风的父亲高立宽和其他人应该有很大不同,不然李明奇的父亲临自杀前不会专门交代他:你要是有一天吃不上饭,不用走远,带着弟弟妹妹到高立宽家门口,他能给口吃的。
李明奇带着弟弟妹妹挨过了没有爹的日子和受穷的日子,倒是没沦落到要上高家讨饭的地步,只是借着和高雅风结婚的机会认识了即将成为岳父的高立宽,李明奇没讨饭,想问高立宽讨个前程,借钱搞发明创造。高立宽也讲究仁义,直接把钱给李明奇用,当成“投资”。李明奇讲一回仁义,说会给高立宽养老送终,他说到也做到了,之后十分悉心地照顾瘫痪在床的高立宽十年,从高立宽都没有生过褥疮这点来看,李明奇对高立宽的仁义讲得还挺极致。
包括后来李明奇后来自己造了热气球打算偷渡,去别处重新谋生,不仅带上了自己年富力强的儿子,还有那个坐轮椅,一辈子都被小儿麻痹症所苦的弟弟。李明奇折腾了一辈子,和岳父还有儿子相互帮助,都是在惦记做出点事业来。这点倒挺像水浒里那帮好汉,兄弟间在一起讲个仁义,都为了过得好一点,自在一点,更理想,就是出人头地一点。
《飞行家》这个中篇里,“我”的大姑更多时候,讲得也是仁义。“我”父亲病逝之后,她看“我”家条件不允许,主动接走了奶奶,为奶奶养老送终,为我支付了大学学费;“我”家和二姑一家,没有什么往来交情,二姑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知道和“我”讲不上亲情,就讲得是仁义,讲她这几年对“我”们家的帮衬,用这份仁义,置换“我”回老家帮忙找失踪的姑父和表哥。
和姑父还有大姑不同,“我”的父亲高旭光,讲得倒是爱。他爱读书,真的只是作为爱好读,读了一辈子,不求考学考功名;他爱自己的母亲,不想因为成为大学生,因分配冒险离家,把母亲更多地至于父亲的压制之下,无人问津;他爱妻子,因为想得很明白,“如果非要和一个人度过一生,这个女孩是他接受的一种方案”。
高旭光这辈子讲仁义的一次,就是对姑父李明奇。他临终前嘱咐我“李明奇有困难,要是可以,你帮他一把”,究其原因,也是李明奇对高旭光讲到飞行器发明计划的时候时候——尽管在高旭光听来很不靠谱的——还是让他生出无限希望:母亲赵素英可以背着飞行器,逃离父亲的压制;李明奇对未来充满畅想,也让高旭光在麻木生活里感到一丝丝刺激。可能是感激李明奇带来的这一次快乐和充满希望的人生体会。作文www.yuananren.com自己的一生过得规规矩矩,沉默内敛甚至是麻木,对于李明奇不断折腾不断失败,他不放弃继续折腾的人生,大概也有一种隐隐地羡慕和佩服在里面;更何况高旭光内心一向厌恶父亲酗酒和家暴的习气,和他讲不上亲情,李明奇在高立宽晚年时对他的照顾,也算帮高旭光分担了责任,有意无意,李明奇也算对高旭光讲了一回仁义。临终前嘱咐给儿子,能帮李明奇就帮一把,也算回报了李明奇的仁义。
奶奶赵素英和“我”讲得是亲情,他最喜欢“我”;她和表哥李刚在一起,两人是仁义,是同路人之间的互相扶持。李刚苦于常常吵架的父母,烦恼不已;爷爷高立宽有李明奇照顾,奶奶倒了晚年则是孤单一人,两个困境中的人就成了好朋友,所以李刚告诉“我”,奶奶最喜欢你,但是她和我是好朋友,心事她都和我讲。
李刚一辈子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讨生活,要说有什么幸运之处,大概是结交了台球厅老板,两人凑一起打了二十年球;还有美丽子和菜菜子,各自辞了兼职,白天晚上轮流看着得了抑郁症又被甩的表哥别自杀。这些人和李刚讲得也都是仁义。
姑父让“我”照顾好“我”妈,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但是他最后还是带走了李刚。他没有带谁呢?没带他的太太高雅风,还留了一屁股债给她。他对别人讲了一辈子仁义,就是没对妻子讲过情分。李明奇从来没惦记过的,就是爱一下他的妻子,或者至少情理上,别给人弄得那么膈应。没有仁义也没有爱,二姑高雅风,最终只得在时代和个人的夹击下,被忽略和被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