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记乐、记趣、记愁、记快、记历、记道(后两个“记”似乎是伪托的),记的是清乾嘉年间苏州城里的一个潦倒小人物沈复,以及同他“鸿案相庄”二十三年的妻子陈芸。俞平伯所,“《浮生六记》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说的是书,是文字,而剔透文字所记录的生活是脱不了烟火气的。
看“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写的是他们青梅竹马,她相貌并不出众(削肩长颈,还有两颗微露的龅牙),但他初见动心,她为他暗藏暖粥小菜当夜宵;是合卺之夜,他握她手腕,暖尖滑腻,胸中怦怦作跳;是小别胜新婚,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是消夏论文,道“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是剪盆景、插花瓶、制沉香,有滋有味地经营小日子;是她在夏月荷花初开时,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次日早晨取出,烹天泉水炮之;是他带着她泛舟江上,与船家女饮酒嬉笑,使旁人误以为他“狎两妓”浪游;是她女扮男装,与他同游洞庭君祠;还有,她喜欢吃豆腐乳,用麻油加白糖拌豆腐乳。
恩爱夫妻不到头,他在书中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乐极灾生,白头不终。接下来写的便是受冤,是遭逐,是艰难困顿,是病苦缠身,是她与十来岁的儿子分别,儿子大哭“噫,我母不归矣”;是她临终之时,执他之手,断续叠言“来世”二字,继而“喘渐微,泪渐干”,留给他的是“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玉碎”。不过,两年后,因为儿子夭亡,为后嗣计,友人赠他一妾,于是重入春梦,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
“记愁”篇翻过,是“浪游记快”,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他旅居广州,正月既望,同友人游河观妓,这叫“打水围”,妓名“老举”,妓船名“花艇”,老鸨呼为“梳头婆”。上得花艇,梳头婆叫一声“有客”,老举杂沓而出,任君挑选。他却嫌“潮帮”野妆蛮语,兴趣索然,便改去“扬帮”,那里的云鬟雾鬓、阔袖长裙没有令他失望,最后,他选中了一个名叫喜儿、身材样貌有类芸娘的姑娘。花艇有寮可居,他拥着她看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看纵横如乱叶浮水的酒船,作文www.yuananren.com看闪烁如繁星列天的灯火,听笙歌弦索之声夹杂着长潮之沸,然后熄灯而卧……此后,或十日或五日,他必来光顾喜儿,或小酌,或清谈,不令她唱歌,也不强迫饮酒,温存体恤,一艇怡然,其他妓女都表示很羡慕。盘桓四个月,花费百余金,半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唉,果然是快,果真是浪。那四个月里,芸娘正在姑苏城中独守空房,数着日子等他回来。没奈何,彼时的婚姻,忠诚只是女人的义务。
有些后悔读这一篇了,越咂摸回味越觉得古怪,好像被塞了一大口麻油腐乳拌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