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读后感2000字

汪曾祺先生有一首题画诗,开头四句是这么写的: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花草集>自序》)

前两句自言为人,后两句自言为文,都是明白坦荡。在那段疯狂岁月,连沉默都不可得,“不整人”之难可想而知,而在今天,“送小温”其实也殊为不易。那得有民胞物与的情怀与慈悲心肠。何谓“小温”?小者,淡也,亦有谦卑的意思。只是平凡的(也是平等的)人性的淡淡的温暖。如同冬天早晨或者傍晚的阳光,只能给人一丝暖意,让人于寒冷中有个盼头,不致失了希望——而希望恰恰是“人的一部分”(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在一个越来越冷漠的时代,动机难辨的“热情”和居高临下的“温暖”早就让人心生疑虑了,符合平凡人性——尽管现在也已罕见——的“小温”才愈显其珍贵。或许,这也是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今,近半个世纪,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一直深受大众喜爱的原因之一吧。

严家炎在《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将汪曾祺归入京派小说家之列,并指出:“在京派作家来说,最基本、最核心的就是表现纯朴、原始的人性美、人情美。”可称的论。在汪曾祺先生的文章里,谈论的几乎都是凡尘俗事,人间烟火。他谈饮酒、谈美食,让人食指大动,但绝不会有微言大义;他谈人生,但人生就是人生,既不说哲学,也不扯思想;他谈花花草草,一往情深,也屑于夹带什么感悟或者道理。“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这是汪老对自己文章的评价,我觉得即使对于当下文坛,这十三个字依然不啻暮鼓晨钟。

也许是爱之太深吧,近年来对汪老的评价越来越高,甚至有人送了一顶“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桂冠,让人颇有些茫然。其实,汪曾祺先生在文章中对自己早有过清楚的定位:我曾自称为“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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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人道主义传统,大约始于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革命,汪老的这种追求自然其来有自,而且最直接的来源,我想大约是乃师沈从文先生: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诉他我这个乡下人的意见:“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沈从文《篱下集·题记》)

然而时移世易,如今,抒情变得越来越虚伪,也很少再有作家愿意自称人道主义者了。

惭愧的是,笔者简陋,没能查找到“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这一说法的原始出处。我怀疑或许是来自汪老在一篇文章中说的“我觉得我受儒家思想影响更大一些”这句话——当然,根据《汪曾祺全集》出版前言(林斤澜整理)中的提示,1987年《北京文学》杂志召开的汪曾祺作品研讨会上,北大的几位年轻学者给汪老“定”了个“位”,大意是,汪曾祺“是士大夫文化熏陶出来的最后一位作家”,也许这就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最初形态。——但是,在《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一文中,汪曾祺先生接下来一句的补充却明白地说:“我所说的‘儒家’是曾子式的儒家,一种顺乎自然,超功利的潇洒的人生态度。”

这里,汪曾祺先生说的曾子显然不可能是“日三省乎己”的曾参,他持身过于谨严,而应该是孔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的曾皙。事见《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有一天,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着。夫子让四个学生各言自己的志向,于是曾皙就说出了那句儒门历史上最为著名的话:“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听后,也被曾皙的这种潇洒胸襟所感染,喟然感叹:“这也是我的理想啊!”

然而,曾皙的这句话哪里是一个严格的士大夫的志向呢,只不过是士大夫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罢了,所以孔老夫子才会喟然而叹。因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真正的士大夫要以天下为己任,是不可能有这份闲情逸致的。而“春服既成”一句公案,也就成了儒学历史上一支旁逸斜出的奇葩,固然美丽,实属空花。

或许只要读读汪曾祺先生撰写的回忆西南联大生活的系列文章即可明了,即使写跑日本飞机的警报,写联大教授的遭遇,汪曾祺先生也几乎无一语及国仇家难,更不会金刚怒目、苦大仇深,而始终对这世界抱着一种温柔的同情与善意。这实在是因为汪老具有一种极其强悍的能力,即使再苦难的生活,他也能从中发现出可亲可爱、美好温暖的面向来。

还是再引用汪曾祺先生的一段自我剖析吧:作家就是生产感情的,就是用感情去影响别人的。……有的人曾提出,说我的作品不足之处是没有对这个世界进行拷问。我说,我不想对世界进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严峻的拷问;我也不想对世界发出像卡夫卡那样的阴冷的怀疑。我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是比较温暖的。就是应该给人们以希望,而不是绝望。我的作品没有那种崇高的、悲壮的效果。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社会性·小说技巧》)

可见,如果汪曾祺先生在世,他老人家大概是绝对不会接受“最后一个士大夫”这顶高帽子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撕掉那些让人目眩的标签,为什么不能热爱一个真实的、活在平凡百姓中间的汪曾祺呢?

前不久,为纪念汪曾祺先生诞辰100周年,凤凰含章裒辑出版了这套《汪曾祺小说散文精选集》,共五册,含散文四(《人间食事》《人间草木》《人间有味》《人间有趣》)、小说一(《人间小暖》),以“人间”而总其纲,作文www.yuananren.com我猜测,其命名初衷,大概也是来源于那句“人间送小温”吧。先生百年,余温尚存人间,真好。

十六世纪法国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蒙田说:“依我看,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有条有理,不求奇迹,不思荒诞。”(蒙田《论阅历》)用这句话来给汪曾祺先生其人其文作脚注,应当是恰如其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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