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起始于一位画家应邀给全国的越剧苗子们讲课。画家是个世代画扇的画痴,本是不愿去的,拗不过同学公私两便的煽风点火,还是去了。他讲了自己理解中的扇子,又碰上两个唱越剧的女孩讲自己心中的扇子,于是这一把桃花扇扇啊扇,摇啊摇,摇到最后又回到了原地。
银心
银心更像是普世眼中平和温婉,很能当家的女孩子,连垂髫都说银心是适合结婚的。她是很能审时度势的人,没有垂髫的天赋,唱袁派出不了头就改唱王派,她一路从嵊州唱到杭州,从祝英台的丫头演到祝英台林黛玉,一曲《黛玉葬花》满堂喝彩。她对于工欲善当然是主动的,活在垂髫光芒下的这么一个女孩子,对于想要的东西向来是要去争的,只不过这争不是刀光剑影弓满弦张,而是绵柔细软滴水不漏。
但银心终究不可能陪着工欲善当扇庄老板娘,她不理解工欲善的扇子,她的性子柔和平淡,却更像是一个从传统与坚守里出走的人,改唱派,约工欲善看戏,瞒垂髫的去向,都是为了争取更好的日子,于她来说入俗从流当然不是坏事。
工欲善像是被众人抬着走,银心却更像是被时代抬着走,她与垂髫从小一起唱戏,但她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里看得更透了,她认了自己的龙套命,认了传统戏剧式微的未来,也认了工欲善心里始终有个垂髫。
工欲善一直以为银心没了退路,哪里知道自己才是银心的退路呢。银心的处世哲学很简单,你心里没我,我心里干嘛要有你。工欲善心里没有她,越剧的顶尖里没有她,未来的社会里没有越剧,那么她就走,就转身,她当然不是什么势利的俗人坏人,临走前她还帮了垂髫最后一把,然后才离开工欲善,离开剧团,离开西湖与杭州,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人,远去了这一场纷争。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银心确实是符合普世价值观的好姑娘,用真心换真心,给不了,换不来,挥刀斩断了,换条路再来过。
垂髫
垂髫的形象,藏在那头尾呼应的关于女小生的讨论里: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的,而是亦男亦女。
她身上兼了女子的妩媚和男子的决断,显现出来的是一种带着神经质、藏着爆发力的痴。一如垂髫这个名字,是还未束起头发的孩童,抛却了性别,带着纯与真,赤手空拳面对装聋作哑的滚滚红尘。
垂髫身上多少有些匪气,初听讲座时夹了一张纸钞摔在桌上做赌注,这样出场的女主角多少让人有些意外,而垂髫的很多举动,的确都像在赌。
与银心相对的,垂髫从头到尾都是彻彻底底的理想主义者,抱着越剧的梦想不回头。她有禀赋,别人唱戏是在里面,而她垂髫唱戏是从里面溢到外面,下了台卸了妆还沉在戏里。本该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垂髫,像是被命运捉弄似地得了眼病。失明像一个从高处坠落下来的沉重的打击,是完全由不得自己的,唱得再好,也没单位敢要。可垂髫痴,她要赌,黑暗与失去舞台的恐惧总是紧紧包围着她,时常控制着她,让她不得安宁。垂髫有一种破坏的美感,书里写『好像折磨人能够让她轻松』,她太在意舞台,以至于时常情绪失控,她折磨工欲善、折磨琴师、折磨银心,更折磨自己,本质上是一种与命运和现实的对抗。
垂髫是聪明人,戏痴懂得画痴,才会听得工欲善一开口就爱上他。然而垂髫最爱的始终只有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所热爱的越剧,使得她身上也有大开大阖的戏剧感。人戏不分,对垂髫来说可能是夸扬。为了能唱戏,她兜兜转转真是什么招都使了,风言风语也忍了,最后绕了一大圈,还是要把剧团搬到柳洲扇庄来,搬到西湖边,唱到山外去。
工欲善之于她,是桃花流水遇知音,珍宝易得,知音难觅,垂髫自己即是为了信仰不顾一切的人,但她明白自己实际上将戏唱到杭州也就到头了,惟其如此,才不忍一再伤害工欲善,阻扰他去追自己的梦想。
工欲善
工欲善偏生起了这么个名字。一把杭扇八十多道工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扇子的痴是世世代代刻在骨子里的。朋友善子善子地叫他,可不就是扇子吗。人如果对事物太痴,在对人的方面多半也受些影响。工欲善就是,他对自己的才华非常自信,但又囿于现实,端着自己是怀才不遇,在别人眼里则成了自命清高,对感情他也挑,非独一无二的惺惺相惜的不要。
垂髫解了他名字的迷,又一场出神入化的《桑园访妻》促使他下决心重拾目标,工欲善认定了垂髫与他是同一种人,是他期待中的注定降临的人,将最珍爱的桃花扇送给了垂髫。工欲善对垂髫的感情混杂着欣赏和怜惜,也不由自主地放进了自我的投射。然而这样的投射是不适宜的,有了投射,就会不顾对方真正的索求,强行汇入自己的意识。
他一边深陷逐渐坠入黑暗的带着缺憾的天才艺术家,一边又对垂髫的行事作风大惑不解,对于垂髫本身,他就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一直拉扯着他,时而迫使他走开,但更多地是诱惑他走近,越看不透就越想看透,还未看透就想改变她,这是他自命不凡的缺陷。
工欲善的性格弱点非常明显,像扇子一样,多数时候是暧昧不明的,除了在垂髫和银心之间犹豫不定,他在是屈于现实开间小店还是负箧北上继续深造之间也徘徊了几年。全书工欲善一直踌躇不定,唯一一次突破便是撕扇子。晴雯撕扇子是反叛,他工欲善撕扇子是决绝,是痛定思痛、破釜沉舟,是除了垂髫我什么都不要,连扇子都不要。
桃花扇
贯穿全文的物件,便是那把桃花扇。中国文化里的扇子,是用来遮蔽的,而这部小说也处处充满了遮蔽。开篇便是以讲座遮蔽猎色,作文www.yuananren.com讲座完了又特意有一段垂髫银心在路边等待工欲善,讨论舞台上的扇子的情节。三个人对于扇子的态度各有不同,银心似懂非懂,工欲善姑妄言之,而垂髫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扇子的含义变了,说明她的戏也要改了。
三个主人公一直在以遮蔽的面目示人。工欲善自不必说,性格遮遮掩掩,不忍伤了这个也不忍伤了那个,最后两头脱空。银心的遮蔽更像是掩映在芭蕉叶下,甚至从未提起过可以走的另一条路。垂髫的遮蔽有两重,一重是与琴师的戏份在后半部分才逐渐显露出来,之前在工欲善的世界里完全只靠银心等人的口述知晓,另一重则是她逐渐失明的过程。
垂髫第一次退扇子时讲的话是:
照工老师的理论,是用来遮蔽的,我回去的地方不用遮蔽。再说,很快,我也不用什么东西来遮蔽我了,我自己就可以把自己遮蔽得暗无天日。在这一段关于遮蔽的言论后,他们两人心无旁骛地穿过如织的游人,仿佛在黑暗降临前抓住光辉与灿烂。回到扇庄,垂髫不想再听工欲善讲扇子,她不愿听扇子,也不需要工欲善对她负责,她需要的是先前抛开了遮蔽在光天化日桃红柳绿中与她热情拥吻的工欲善,两个人以争吵收场。
垂髫第三次退扇子,是在飘着雪的嵊州。
告诉你,不是什么地方都离不开扇子的,判官不需要扇子。都丑成鬼了,拿什么挡都一回事。不如不挡,所以扇柄就当短剑来使了。这时垂髫的眼睛已经看不太见了,也已经完全抛弃了『扇子』,一心要做成的事情一定要光明磊落地做到,此后她更加坦诚,只是已经知道知音只能是知音,最好相互成就,而不是彼此掣肘。
银心的两次出走,也与扇子有关。
第一次是收到了被垂髫退回来的桃花扇。银心虽然性格好,但也决计不会要别人退回的东西。垂髫是多么光彩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欣赏,做什么事情都容易,而她银心只能拣垂髫不要的。第二次则是工欲善赶考前夕,她终于知道桃花扇面在工欲善心里代表什么,这一回工欲善放下了遮蔽,说了真话。虽然令人讨厌,但好歹是真话。她写给工欲善的道别信里说:『我对你好,是真心好的,只是那个真心下面还有别的真心。叠在一起,也像你的折扇了。』
工欲善抛却了遮蔽,就是那一场撕扇子的戏份。一把桃花扇,辗转几轮,最后还是留在主人手里。撕了这扇子是不是就能撕掉过往,撕掉他的清高,他的犹豫,他的错失良机。终究是被垂髫哭着劝下了。工欲善没法离开扇子,而扇子只是个物件,真正要做出断绝的,是他的心。
小说里工欲善撕过扇子,就再也没开过口。只是垂髫一个劲地倾诉着,工欲善异常平静地看着春夜的落红满地。转眼就到了尾声,工欲善重游故地,景变了,人也走了,只有那柄残破的桃花扇还在胸前,不知他还能不能记起那两簇桃花一簇是垂髫,一簇是银心,记起那些年烟柳画桥里两位灼灼桃花般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