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时节,西风吹拂,天色高远澄清,云朵点缀天际。滚滚长江如一条无比宽阔的闪亮丝带,向东北奔流而去。白帆点点漂浮在江上,映出夕阳的金黄色光晕。江中几座洲岛若隐若现。江边远近数座小山起伏,在丛林灌木的掩映下依旧翠绿。村野酒家的招幌飘摇于风中,几只白鹭翩然飞过。当年建都于此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数百年间几度兴亡,多少风流人物,兵戈战事,如今都已踪迹难觅。只有草木山川依旧,江水奔流不息。”
这是李硕在《楼船铁马刘寄奴》全书最后段落的描写。他写道:刘裕之后八百年,北宋中叶,一个秋日的黄昏,王安石登上了建康城外的石头山小城。于此,王安石写下《桂枝香·金陵怀古》。“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楼船铁马刘寄奴》,并非一部“南朝第一帝”刘裕的传记,李硕自己也意识到,作为历史人物,宋武帝刘裕的知名度还是低的,“除了他性格颇为内敛、缺少舞台感的言行,还因为史书对他在军政领域之外的事迹记载太少”,所以只能为他写一部与生平时代相平行的“战记”,而不是一部完整丰满的“刘寄奴大传”。对于作者这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叹,我能理解。史书阙如的部分,他也就留白了,因为他还坚持说,这是一部史学作品而非虚构文学。
我用了两天时间读完此书,基本上更接受它的副标题“南北朝启幕战史”。作为《南北战争三百年》的作者,李硕把他那部由博士论文扩展出来的军史著作中的一章,再抽出来扩展为这本22.2万字的《楼船铁马》,势必要把与刘裕本人无关、但又是那个由五胡乱华向南北朝演变的大时代中的人物和故事囊括进来,把个“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波澜壮阔的时代感写出来,于是就有了桓温、苻坚、慕容垂,甚至还有法显等诸多人的事迹,把刘裕的年代向前、向左右做了延伸。当然,他们都是作为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同时又是刘裕活动的舞台背景而出现的,是为了营造出南北中国分裂、争斗、割据、混战的效果。值得庆幸的是,李硕并没有沦为祝勇所批评的“那种不过是把《二十四史》里的文言翻译成白话而已”,他也用心在了写作的“可观赏性”上。
我比较认可的,是李硕在这本书中刻意为之的,对魏晋时代地理、地貌进行复原的努力,他希望能够让读者穿越时空、亲临其境。作文www.yuananren.com李硕说,战史不同于一般的历史作品,必须尽可能详细地复原地理、季节、气候因素,乃至于风土人情、景物古迹,这就使作品更有身临其境的“视觉效果”。为此他在写作中参考了史书中的《五行志》《灾异志》包括《水经注》,甚至《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中收入的当时文人士大夫的“述行记”,以及《乐府诗集》中的南北朝民歌。他也亲身体验用了和刘裕进军建康同样的三天时间从镇江走到南京,今天的山河当然已经不是一千六百年前的模样了,现代工农业的各种开发早已经看不到那个莽荒而沉静的古中国了,李硕在后记里写道:昔日的江流水道已经沉积成了平原,运输矿石的大卡车在小路上隆隆驶过。汉唐时,这段长江因靠近海口,宽达四五十里,烟波浩渺如海,如今已经变窄到不足当时的十分之一。当年的石头城临江而立,被江水拍打冲刷,现在城下已经淤积为平地,变成了秦淮河的延伸段……虽不是沧海桑田的变迁,但我还是欣赏李硕到实地的行走、感受那种变化,那有一点李开元、罗新的态度。
李硕说他被自己想象中的描写所感动,把发生在405年春天刘裕起兵从京口向建康进军的戏剧性一幕写得历历在目,说真的,读到该处的时候,我也觉得好。“他们的右边是浩荡奔腾的长江水,江滨绿柳如云;左边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山间杂花竞放,群鸟啼鸣,花瓣伴随着微风纷扬飘落。这支千余人的绛红色小队伍,匆匆行进在迟来的江南春色之中”。像这样的描写,有时是不期然地出现的,既有李硕大胆丰富的想象,也有他从辑佚的时人书信、游记中受启发而来的,像写到417年春末刘裕攻占洛阳时节,“此时已至夏初,桃、杏果实开始成熟,东汉光武帝刘秀坟墓边有杏子树,果实酸甜可口,晋军士兵争相采摘。朱超石给留守建康的哥哥朱龄石写信,详细描述了他在洛阳的所见,随信还寄上几枚杏核,让哥哥种植在江南”。这种种细节描写,是把文学和历史巧妙地融合起来,也平添了现场感、画面感,为貌似枯燥的历史叙述增色不少。
我不想再去苛求刘寄奴的人物形象是否丰满,他的一生事略是否详尽,以及是该重考据还是只叙事,李硕没办法写的,何必强求,毕竟这不是一部“瞎说”的小说,市场上“瞎说”的历史小说和古装影视剧还少吗?“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寄奴,出身“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的刘寄奴,在乱世之间,以一介平民而小军官而掌国柄直至成为南朝第一位皇帝,很好的素材,却不是“戏说”的理由,李硕能写成一段清清楚楚的战争故事,让一般读者对那个时代有个比较形象而真切的认知,我觉得已经足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