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文化传统都信奉一个共同的原则,即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应该为其所犯下的罪行承担全部责任。毕竟在传统的认知中,我们坚信人是行为的主体,我们的言行举止都是出于自我意愿的选择:即我们是自身的发号施令者,我们的行为不由物理因素、命运或神祗来决定。
这一观念的内在逻辑是,我们的大脑是统一而连贯的超级心智机器,它能够发布命令指导我们做出各种行为。因此我们的行为都是遵循大脑的选择而产生的自觉的、有目的的、能自我控制的行为。
而“遵循大脑的选择”或者“出于自我意愿”的专业性表达就是“自由意志”,而在某种程度上,自由意志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之一。然而在《谁说了算》中,认知神经心理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却带着脑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研究结果,几乎将自由意志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如果说自由意志强调大脑中存有一个最高的“控制台”,而我们的言行举止都由其发布的命令控制。那么否定自由意志的途径无外乎两条:要么否定最高控制台的存在,要么否定命令对行为的支配功能。而加扎尼加则在《谁说了算》中,通过引用脑神经科学的研究,以递进的方式先后否定了两者。
现有的常识教育使一个源自上世纪的,以罗杰·斯佩里的“裂脑人”实验为代表的研究结果变得家喻户晓:我们的大脑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由多个承担不同职责的模块拼凑而成。就像进化心理学家罗伯特·库尔茨班在《人人都是伪君子》引出的结论:大脑不仅由多个功能不同的模块构成,而且这几个模块彼此相互独立,甚至充满矛盾。
而加扎尼加在《谁说了算》中认为,脑的这种构造能够使我们更好的适应环境。因为人脑中大约有860亿个神经元,如果所有神经元受同一个控制器支配,我们就很难对刺激迅速做出反应;但如果大脑具备不同的职能部门,那么特定刺激就只需要激活特定的大脑模块——而不必全部激活,这些专门化的模块就能够高效地处理相应的问题。
经由大脑的模块化理论,大脑的最高控制台被否定,紧接着被否定的就是“命令”对行为的支配作用。
倘若我们的行为是经由大脑的命令而产生,那么其产生的顺序就应该是自上而下的,即大脑发布命令—激活相关脑区—做出特定行为,是由心理到生理,由意识到行为。然而加扎尼加在《谁说了算》中说,我们的行为产生并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
这种自下而上具体表现在两个不同的方面,其一是心理学和脑神经科学的证据。两者的研究共同表明,我们的行为是由刺激直接引发,无需大脑的参与——比如反射性的行为活动,就像当你行走在树林中,一旦觉察到某些类似“蛇”的刺激,无需思考就能迅速做出反应;甚至某些看似需要深思熟虑的任务,也同样是直接由刺激引起,比如乔纳森·海特在《正义之心》中谈及的“道德失声”现象,就明确表明我们判断道德与否,就是直觉先迅速做出判断,理性再为此寻找理由。
第二个证据则源于脑功能成像的研究,对大脑的扫描结果显示,我们在做出决定之前的几十毫秒内,大脑的相应模块就已经完成电位的累积。这就意味着,我们是先产生大脑的兴奋,再随之出现某种想法,而大脑的兴奋则由当前的刺激情境所引发。
这两种不同的研究结果共同宣示着我们行为的产生,其源头并非大脑的命令,而是源自客观的环境刺激。人类就像是由自然遗传和社会教化事先设置参数的机械,等着这外界刺激触发反应。
由此,头脑内部代表个人最高意志的“小人”被否定,命令对行为的支配作用也被否定,自由意志基本宣告破产。然而问题是,如果自由意志不存在,人类为什么会有自由意志的错觉?针对这一问题,加扎尼加通过对“裂脑人”进一步的研究,提出自己的假设:自由意志错觉的源头是左脑的解释器。
加扎尼加认为左脑有一个专门的区域负责解释我们的行为,当我们跟随刺激做出反应,解释器会立刻搜集信息,然后解释行为。就像当你尖叫跳开后,作文www.yuananren.com解释器会解释说你误以为那是一条蛇;当你做出道德判断后,解释器会试图告诉你为什么这么判断。而更为有趣的是,解释器的解释受它搜集到的信息的质量影响,就像当加扎尼加刻意改变环境信息后,被试对行为的解释会漏洞百出。
因此在我们的活动中,解释器实际扮演这样一种角色:当行为一旦发生,解释器会把时间拉回过去,通过它收集的信息告诉你行为的原因,以让你觉得是“你”在控制你的行为。
从大脑的模块化,到行为自下而上的产生机制,再到左脑的解释器,加扎尼加以心理学和脑神经科学的研究打造出一个有足够解释效力的理论,并且提出一个足以重塑三观的观点。所以自由意志真的宣告破产了吗?
或许是因为脑神经科学和心理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加扎尼加在最终的问题上显得有点畏手畏脚。加扎尼加在《谁说了算》中提出的最核心的问题是,如果牛顿力学无法解释微观粒子,量子力学无法解释宏观事物,我们是否可以用微观的神经元电位累积来解释宏观的心理行为?
如果按照行为自下而上的产生机制,就是由刺激引发特定的脑区兴奋,然后产生相应的行为。然而从微观层面的大脑神经元,到宏观的言行举止,必然要经历很多层“突现”,就像从一个个单细胞到庞大的生物体,中间必然会有新的特点、规律出现。
而我们对行为的控制或许就产生在突现的某一个层面,以让我们感受到某种自由意志。就像如果空调温度太低会导致感冒,你可以选择把温度调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