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本书的价钱游历了印度。
常常被印度电影中的歌舞所感染，他们简单而浓烈的欢愉深深地吸引了我。以我们的眼光，他们尚未“进入现代化”，所谓的贫穷、所谓的乡村。但为什么物质条件并不富裕的他们可以如此简单的欢愉，如此快乐的歌舞？我希望自己也能这样。于是，印度成了我此后唯一想去的国家，我甚至想，是否可以在那上个歌舞班，体验一下他们舞蹈的愉悦？于是便先买了本《印度记》来了解一下。
这本《印度记》的作者是个摄影师。书一翻开，就放不下了。
首先是因为这个作者是一个摄影师，所以他的视角特别全面又独到，文字功底也好，写出来的东西相当有画面感，印度城乡的市井烟火扑面而来，你完全就是一副亲历现场的感觉。——“整个城市（加尔各答）就像一个巨大的集市，开水般沸腾着，其乐融融”。“大街上时常有男人洗澡，只穿了短裤，脊背水淋淋地闪着光。”“印度是身体很活跃的社会，随时可以感觉到身体的存在。身体只有一块很薄的布与世界隔着，这一隔反而使身体更强烈。城市里飘扬着各种各样的布、旗、衣物、帘子，到处可看见洗干净的布晾晒着，市场上到处是布。男人穿着长衫飘过。女人穿着莎丽飘过，还有裹着布的游戏队伍和尸体幡然而过，街道仿佛是就要飞起来的布匹。”“街道上空密布各种直径不同的电缆电线，粗如麻蛇，细如蜘蛛，纠缠绞结”。“电车幽灵般地驶来，大概已经用了两百年，似乎从来没有清洗过，污垢像漆一样闪光”。“人群潮水般涌去或涌出，人们大包小包，头上顶着，手里提着，一个挨着一个，摩肩接踵。从高架桥上涌下来，淹没了隧道。公共汽车像蝗虫一样飞来飞去，一群人猛扑过去抓小偷似的抓住其中一辆，灰尘滚滚，滚滚狂灰腾起又消散”。我立马感受到了印度的活色生香，人潮涌动。
第二是作者不仅仅是游览。看得出他出发之前对印度是有很深的了解和思考的。反观如今网络上的攻略游记，就是一个打卡的到此一游。于坚老师边观察边反思，比较他之前对印度的认识，比较印度与中国的异同，并进行理论上的概括。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看书要看好书”，“要看文化大师的书”的原因——花同样的时间，收获完全不同。
比如，“以中国卫生检查团的标准，印度真的很脏乱差”。但，“这是世界观问题，不是质量问题。脏乱差只有不作为贬义词来用，那才是印度。美好的脏乱差，人性的脏乱差。加尔各答就像一位自由散漫的诗人的房间，这地方也确实产生了一大批杰出的诗人、作家和思想家，就在这脏乱差中。倒是比较之下，中国那些过度清洁的城市，没有历史的城市，最近二十年曾经产生过诗人和杰作吗？”——问得好。
“加尔各答把一切物当垃圾来使用，脏乱差彻底消除了物的傲慢。人高踞一切物之上。世界拜物教在这里被解构了，人有效地控制着物，决不让它升华到神的位置。用生命、感觉、信仰、诗意来解构它，解构它的性能、功能、产品说明书、操作手册、时刻表，把物当长工、囚犯、丫鬟、挑夫、扳手、开关、起子、代步器。。。能用就行，好用就行。在印度，我不仅看见被用得死去活来的汽车，也随时遇到被用得死去活来的电脑、苹果手机、洗衣机、电视机。它们全部都丧失了在别处的那种尊严，那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被使唤得鸡飞狗跳。”——这种观点以前还真是没想过。
作者还讲到了人与大地的关系。在印度，到处是随地而卧的人。“许多人一卷毯子就背井离乡了，大地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床。人们像文明开始的时代那样坐在大地上，躺在大地上，随便睡在哪里，树下、河边、沙漠中、人行道、车站、高架桥下、铁路线两侧，周身爬满苍蝇或者为落叶、阳光、尘土、垃圾覆盖。天空就是被窝，这是一种原始的信任，大地既是粮仓，也是床。如果乌鸦、树叶、泥土、风、水。。。可以去任何地方，在任何地方躺下、落下，人又怎么区别这里可以睡，哪里不可以说？印度在户外，也在户内。大地是神的身体。”“你投身到大地上，你就时时刻刻被神载着，创造着。”“大地，那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摧毁的”。但“在中国，我们与大地的关系已经深刻地改变了。”“大地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一个以亩为单位的存量。它不再是息我以生，载我以死的大地，也不再是‘道法自然’这一中国思想的导师，大地只是在等待被分批拍卖的‘亩’。”“人们以‘改天换地为己任，切断与大地的母子关系”——何其深刻和确切。
对印度，我们还有一个想要探究的地方，就是
“贫民窟”。“只要有一根水管，人们就可以落地生根。六张塑料片就搭成了一个家，生活就开始了。每家都是铺着块布或草席，毯子什么。地上摆着一堆碗和盘子。距离污水沟只有几步之遥。”“大白天有人睡觉，有人缝补。有人弹琴，有人下棋聊天。苍蝇汹涌。孩子们扑在地上做作业，屁股上爬着虫。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将离开这里或追求改善和进步。作文www.yuananren.com地久天长，听天由命的样子，仿佛世界开始就是如此。”为什么会这样？“人并不主动探索世界，甚而他们为世界所界定。消极的认知”？于坚老师做了思考。他认为这跟他们所接受的种姓制度有关。但我们该怎么看？我们所接受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不是也包含着“不欲”用我们的活法去规范别人？
瓦拉纳西是世界著名的圣地。印着印度教教徒在恒河中沐浴镜头的明信片就来自这里。关于瓦拉纳西的描述可以说是全书的高潮。于坚老师写了进入瓦拉纳西前的情景，写了瓦拉纳西的城市面貌，写了人们进入恒河的朝圣，写了他对恒河崇拜的思考。写得非常精彩。他最后总结说：“瓦拉纳西是无数碎片的集合，无数自我圆满的碎片向着神的集合。瓦拉纳西圣地的终端不是殿宇庙堂，不是宝刹纪念碑，不是哭墙，只有悲伤；不是梵蒂冈，只有服从；不是大雄宝殿，只有顶礼膜拜；不是清真寺，只有一个神。”“瓦拉纳西朝圣之旅的终点是一条河流。芸芸众生从世界的台阶上下来，从文明的金字塔上走下来，回到大地上去，朝着大地最低处去，从衣冠楚楚向沐浴走去。”“有着种姓制度这种历史的印度，恒河接纳每一个人，就像大地一样。对每一次诞生开放”“印度人通向神明的道路不脱离身体，沐浴这个原始动作被升华为获得救赎的仪式，但沐浴并没有消失。基督教也有要洗礼，但那已经成为仪式，沐浴被取消。”“大地上的河流没有哪一条被如此顶礼膜拜。就是中国那样曾经狂热地以大地为师的社会，道法自然，大地也没有如此被升华神化。恒河已经不是河流，它是液体的圣殿。”“瓦拉纳西的场的欢乐的场，好玩的场，众神在河流上，尘埃上，垃圾旁。”
作者始终没有停止对中国和印度的比较。看到了这么多的景象之后，于坚老师归纳出中印之间的区别：“印度思想与中国思想最根本的不同是在入世与出世的这个‘世’。在印度看来，现世是一个幻觉，神明万世，现世怎么都行，只要能够转世。在中国看来，文明万世，现世就是事功。这个事功的德性高低，可以名垂千古，影响万世。”“狭义地说，中国是文明的世界，以文明世。印度是神明的世界，以神明世。”
由此，我不仅仅通过于坚老师的相片和文字看到了一个鲜活的印度，同时还收获了于坚老师关于印度、关于中国、关于宗教的各种深度思考。ENOUGH，我不用再去印度了。因为。。。我确实也不太能忍受苍蝇污秽和灰尘隧道。我是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