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按的《刚刚》，给人一种读佛经和《庄子》的感受，虽然很多评论认为此作极具先锋和试验性的特征，并将其与西方的“反文本”观念想联系，但我的阅读感受是，作者的骨子里浸透的还是这种悠远淡泊的东方气质。
小说是反情节的，而具有一种诗的特征。这与以往的诗化小说还不尽相同，诗化小说是让诗的灵性跃动于情节左右，而《刚刚》则着意于诗本身。我们看目录，《刹那之诗》、《短句跳跃》等章节标题，就已经暗示了这部作品与诗不可分离的复杂关系。而第三章《虎》，谁不会联想到威廉·布莱克的同名抒情诗呢？所以，在阅读这部作品里，需要慢慢品味的，就是这其中纷繁变化的意象，这些意象构成了庞杂的森罗世界。数行之间，尺牍前后，就能发现刘按将古往今来各类意象错杂糅莒，宇宙、银河、月球，与剪刀、落叶、昆虫、毛细血管并提，仿佛是不动声色的一场小大之辩。这让我联想到《庄子》里河伯与北海若的经典对话。河伯问：“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而北海若以否定的态度给予回复：“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可以说，作者有一种超越意识，就是“刚刚”这一短时距中，大千世界里气象万千，但在经验世界中我们往往会聚焦某一个事物和现象，却忽略了更大尺度下的物和事。近年流行的科幻小说，其实在某一方面就是矫正既往文学之弊，那种超越小我、心怀星辰的想法，往往会形成别样绚烂的美学。而对细微的执念，有时却会让我们忘了自然，也忘了天地。
我们读第一章的第19节，就能发现小大并峙所产生的眩惑效果。在“刚刚”的一瞬间，“一个人”这样的无名者正在行动，他或是“推开楼梯门开始下楼梯”，或是“双手插兜在一座大桥上行走”，或是“在傍晚的马路牙子上抽烟”，“感觉自己找到了比这个世界更慢的节奏”。作文www.yuananren.com而正是在这种“更慢”的品悟中，一下子拉开了视阈去打量“这个世界”，是“成千上万只迁徙中的蓑羽鹤正扇动翅膀飞跃珠穆朗玛峰”，是“小鱼正贴着马里亚纳海沟的沟底游动”。而无名者与陌生少女的邂逅，不再是施蛰存《梅雨之夕》里的心灵体验，也不再是张爱玲《封锁》里的对视如千言，而转化为一种超拔于地球外的寂寞，是“月球作为一艘星际旅行的宇宙飞船缓缓来到近地轨道，地球上的原始海洋中正在产生第一个有生命的细胞”，从“刚刚”一瞬变换到亿万斯年之前的亘古洪荒。作者有意忽略不同事物的绝对性与异质性，不将现象界加以区隔，所以在这样的精悍章节里，以“宇宙还没有发生大爆炸，时间和空间全部在上帝的一念之间”作结。作者致力于视野的扩增，从而超拔出了时空的桎梏。而第三章《虎》，是冠压全篇的部分。作者追踪这样一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野兽，其实也是语言森林里那股冒险精神的一种象征，通过虎的活动，展露了作者对语言的层层思索。
做一个有趣的思想实验：假设截取整个星球乃至宇宙一秒钟的瞬间，将会看到什么样的图景？其实这样的想法其来有自，身处东亚的古人就有这样的尝试。比如历朝历代风俗画中画家们对市井万象不厌其烦的细致描绘，又比如俳句对瞬间心境的敏锐捕捉。刘按的写作其实接续了这样的试验，但又更为天马行空——他显然已经不拘于时间与空间的束缚，甚至不拘于现实与虚构的边界，所以你会读到各类信仰和经典名著里的虚构形象在文本中作揖唱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