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是一本口述史,是对西班牙内战时期那段历史的一个记录,但它并非一个宏大叙事,而是讲了一个家庭,三个人的生活。其中有很多苦难和不幸,但也有很多日常的、生动的细节,以及亲人之间非常真实、朴实的情感。同时,它不只是一个人的口述,而是由丈夫曼努埃尔,妻子朱莉安娜,以及女儿玛丽亚三个人的声音,共同组成的多声部的合奏。在书中,我们会看到对于同一个事件,三种叙述的方式,从而得到更加丰富和深刻的体会。
让三个人都参与到讲述中,是这本书的作者罗纳德弗雷泽的想法。他认为:
要使故事得以完整,就必须加入她(和其女儿)的陈述。”
他说:“我们通常所说的记忆是个人亲身经历的产物,对每个个体而言都是主观而独特的。”个体的记忆,它不是历史的记忆,它并不能够在某一个阶层或社会群体中具有代表性。他认为,这些回忆最能告诉我们的就是那些亲历历史事件者的主观感受。而这本书由于有三个人的讲述的版本,在某种程度上又超越了这种主观性。
这个家庭中的三个成员,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意识世界,他们的想法、观点可能是相互冲突的。比如丈夫曼努埃尔和妻子朱莉安娜,他们在在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对于政治依然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朱莉安娜看到她的丈夫,一个大家都公认的好人,但因为政治的原因,因为他是一个共和派的村长,他被迫躲避了三十三年,否则就要被人杀害。朱莉安娜认为政治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不幸,她不想和政治有任何瓜葛,她从来不去,也从来不想去了解政治。她说:
你知道政治带来的都是什么吗?是底层穷人的不幸和悲哀,他们要承担后果,好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爬得更高。”
而曼努埃尔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却说:“我丝毫不后悔当初为了创造一个刚好的社会主义社会而积极奋斗。”朱莉安娜听到这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受了那么多苦难,竟然不后悔。但是曼努埃尔说:
尽管我现在已经告别政治,但我会致死保留我的观点。”
曼努埃尔出生在1905年,那时西班牙非常贫穷,人们生活得很艰难。由于自然灾害,庄稼颗粒无收,穷人几乎要饿死。在当时落后的医学条件下,疾病得不到治疗,斑疹伤寒和天花肆意蔓延,“人们像苍蝇一样死去。”同时,社会贫富不均,充满了不公正的现象。曼努埃尔第一次遇到的不公正,就是看到学校里校长对富家子弟的偏爱,他说:“这种现象到处都是,它充斥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这种不公平的现象让人厌恶至极,也让我变得越发叛逆。”
曼努埃尔后来投身于社会运动不是为了谋取私利,而是因为他抱有一种理想,那就是:相信社会的公正,相信国家的财富应该有穷人的份,相信资产阶级的统治应该终结。这才是社会主义对我的意义。”
在这个家庭中,曼努埃尔和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和政治立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共处。曼努埃尔不信仰宗教,但是他并不阻止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去教堂。他会告诉女儿他的想法,因为他认为“孩子永远要知道父亲的思想,应该了解自己的源头。”但是他不会强迫女儿去接受。而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观点,往往会导致矛盾,甚至更大的纷争。《藏着》这本书中的三个人,发出的三种声音,它们彼此是不同的,但又是平等和独立的,它们可以同时存在,它们共同的存在又使得这段口述史超越了主观性,而变得更加真实和丰富。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藏着》这本书让人想到一个词是“复调”,这是巴赫金用来形容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一个词。所谓的复调性,作文www.yuananren.com就是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不是作者一个人的声音主宰整个小说,而是有许多人物,每个人都构成了一个独立的意识世界,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众声喧哗,像音乐一样组成了复调(见《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
许多写作者喜欢采用独白的形式,在作品中只有“我”在说话。但完全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是否也会走向一种孤独,以及与他人的隔绝的状态呢?在巴赫金的观点中,我们需要通过他人去认识自己的,离群、自我封闭会让人丧失自我:
他认定孤独是不可能的,孤独是虚幻的。人的存在本身(外部的和内部的存在)就是最深刻的交际。存在就意味着交际。绝对的死(不存在)意味着再听不到声音,得不到承认,被完全遗忘(希波吕托斯)。存在意味着为他人而存在,再通过他人为自己而存在。人并没有自己内部的主权领土,他整个地永远地处在边界上;在他注视自身内部时,他是在看着他人的眼睛,或者说他是在用他人的眼睛来观察。”(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一书的断片)
在这本书中,曼努埃尔最后重新回到了这个社会,他很失落的一点是,他发现当下的很多年轻人除了找乐子,就不想其他事,他们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国家,连自己的村子也不关心。他说:
我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念,相信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就是这个信念让我年轻的时候加入了社会主义运动,以至于现在年轻人的状态让我难过到无法言说。要是一个人死后没有人继承他的信念,这信念能有什么用?过去三十年的苦难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让人很触动的一点。如果能从一个内倾的、自怨自怜的状态,走出去,走到更为开阔的地方,去成为一个开放的,关心这个世界的,以及愿意去帮助别人的人,这样是否会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