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武侠小说是在高中。那之前我已经看了不下数十部武侠剧,我的童年正值武侠剧火热的九十年代,晚上我总是赖在爸妈的床上,盯着那台不大的老电视,看杨过,花无缺,令狐冲,卓一航……看得入迷到我爸嘲笑我说,我常常睡着睡着觉就突然一通手舞足蹈。
我当然记不清梦到过什么了,我甚至记不清第一次读武侠小说时的情景了。我读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是《萧十一郎》,或许是高中机械的生活霸道的抹平了其他回忆,我记不得为什么选择了《萧十一郎》,也记不得是怎么挤出时间读完了它,就仿佛它从天而降一般落在了我头上。
初读《萧十一郎》并没有什么感受,我甚至没有太多注意到风四娘,只是在她洗澡的开篇暗暗感叹,古龙还真是个不正经的老头。那时我还沉浸在电视剧带来的模糊印象之中,为吴奇隆和朱茵的爱情鼓掌。几年之后重读,是风四娘骑着烈马一路驶过,我不想却不得不承认,我之前的“误读”或许是因为,我那一帆风顺且枯燥无味的乖乖女生活,正是沈璧君的翻版。
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就小跑着投入了风四娘的怀抱。所以我在看到“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时心怀热泪,是王怜花说的“金石裂帛之声”,是“爱人同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风四娘当然是可爱可敬的,但我现在回忆起来时又不免自问,我当时是否因为不满自己沈璧君式的过往,就对风四娘式的生活心生幻想?
我现在仍为风四娘心怀热泪,也仍为“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心怀热泪。但我早已不喜爱萧十一郎了,也早已厌倦这种黏腻拖拉的生活,我希望风四娘在那爱人同志的回应后,终于可以转身离去,她不会那么感动于他也会为她放下割鹿刀,她早就知道他会,她不是为飘渺的希望或不确定的问题支撑着,她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重读一本书真是奇妙的过程。我第一次读《江湖外史》是在大一,看到邝言推荐了这本书就跑去图书馆借来读。读的很快,匆匆跳过了那些我没读过的小说的篇章,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读的时候沉醉于王怜花这般诗意的表达,丝毫不觉得如此混搭有哪里不妥,这种诗意我那时还不知是什么。
我读过的武侠小说不多,读的也并不很认真。我对小说的男主往往感到不满,他们总是有这样那样很是讨厌的地方,对待感情也往往是怯懦的,这让我对小说中那总是不对等的爱情提不起太多兴趣。但小说中总有一些东西吸引着我,我想那不是江湖世界的快意恩仇义薄云天,这在影视剧中有着更直观的表现,或许那是文字所独有的一股冥冥之中的非如此不可。
在读到阿紫抱着萧峰跳下悬崖时,我感到剧烈的古希腊式的悲怆,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结局,我却忍不住还是要问为什么。问的不是情节,问的也不是金庸,问的是萧峰这一生。后来我在无数人物身上都要这样感叹一番,宣泄过后就不得不接受了他们的命运。可究竟什么是命运?
第二次读《江湖外史》是大学毕业后一年。那时我谈了四年的男友刚刚和我分手,我对爱情和造化的来去丝毫不能理解。直到某个夜晚,作文www.yuananren.com无意中翻到邝言一篇讲江湖的旧作,他写道“你爱上了一个人,是个良人,也并非无情,只不过他/她不属于你而已。”看到这句话时,就像王怜花“皮囊已锈,但污无妨”的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于是又翻出《江湖外史》,而这次生出了很多原来如此或本应如此的感慨,似乎我终于开始踏入了他们的世界。
这次再读《江湖外史》是因为收拾书柜。其实也不算再读,只是拿出来放在手边翻翻而已,我对那些老朋友已经非常熟悉了,我对博尔赫斯,《九故事》和海子也不再陌生,这次令我感慨的是序言中那些早已消失的BBS,它们和诗歌、江湖一样成为了历史,一切东西都如此,这本书也是如此。我想起大学时其实邝言办过一次《江湖外史》读书会,我只去了一次就几乎没再到场,一是因为我这个人很是懒散,二是因为我那时天真的以为这样的日子不算稀奇,似乎《江湖外史》、读书会和一切热情洋溢的东西永远都会在那里。
之后才明白,他们当然不会在那里,因为我不在那里了。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武侠小说或影视了,我很久之前就把目光转向了香港电影,美国黑帮电影和伊斯特伍德里,它们现在也都成了历史。我看的最近的一部香港黑帮片是《树大招风》,这其实算不上一部上乘电影,我却看完后久久不能平静。故事当然发生在97前夕,江湖传言曾经名震全城的三大贼王卓子强,季正雄,叶国欢正联手密谋大事,他们这三条独立的线也由此逐渐汇聚。
终于,一向隐姓埋名的季正雄联系了另外两人约着见面,他在天台上打出了这个决定他命运的电话。在此之前,他在银行门口站着,准备打劫押运车。一旁的一小堆人挤在一起看赌马直播,大家叫着喊着,奖金数升得越来越高,高到离谱。季正雄看着押运车在面前停下,然后开走,他愣住,然后上了天台。他没办法再面对这种讥讽了。
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死了,可我也被那个三大贼王合作的传说牵引,以为他们通过电话后会见上一面。但季正雄站在那里,一阵风吹过,天台上床单飘扬,这就像是古龙笔下突然间的萧杀,我知道他们不会见面了,他们注定没法重拾轰轰烈烈的荣耀了。
“大陆哩?我叶国欢!”就是影片的高潮,也是他们的集体谢幕了。赴约前夕的叶国欢走在街上,多年来他为做生意到处阿谀奉承,两个警察走了过来,几番盘问之后已转身离开,“大陆哩(佬)”的蔑称远远传来。叶国欢没办法再低头了,他掏出枪冲了上去,喊出了这句简短有力的宣言,他光芒万丈,雄姿勃发,然后就倒下了,甚至连一个人也没能击中。
很多事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不体面的结束了。
我嘲笑不出来,我像读到阿紫跳崖时一样,觉得有沉重的悲痛与命运压在了我头上,我曾经躲避这种沉重,也曾经耽溺于这种沉重,这当然都无法使我走上自己的道路。我的道路呢?我的命运呢?除了每一个当下的自我,我还能去哪寻找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