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雅典娜》注定是部争议之书。久远的历史固然有其暧昧可斟酌处,即便是权威意见、代代相传,仍有人持新证据或仅凭一厢情愿的揣测表示不相信。提出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马丁·贝尔纳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质疑的是古希腊文明的起源。倘如贝尔纳所言,古希腊文明应追溯至古埃及人的殖民,不断吸收借鉴近东文化以成其雏形——一如日本之借鉴中国文化——那么建立在希腊文明基石上的西方文明岂非也有了新的意涵?如此,这个议题的影响面就不单是一个国家的起源问题了。
贝尔纳指出,黎凡特的希腊(即“古代模式”)是“希腊人在古典和希腊化时代的普遍看法”,它之所以逐渐式微以至被“雅利安模式”所压倒,并非其理论自身的薄弱,而是受到外部意识形态的左右,尤其是近代种族主义的诱导。
在三卷本的《黑色雅典娜》中,贝尔纳以考古学、语言学综合文化上的证据,提出修正的古代模式。书名中的“黑色雅典娜”,顾名思义,是有着黑色非洲之根的雅典。贝尔纳修正了历史年表,从杂乱甚至矛盾的不同说法中厘出时间线,推测爆发战争的时间;由工艺技术在中间地带的出现时期,推测文明传播路线;梳理埃及与和希腊语中相似的语汇,及其背后相似的宗教、文化上的借鉴。接二连三的证据令人眩晕,确乎统统指向了“亚非之根”的说法。
然而,贝尔纳的惊人语是否令人信服呢?占据主导的雅利安模式真的全是种族主义者的歪曲事实吗?怕也不尽然。今日的学者大可在汗牛充栋的史料中筛拣,以对立论有用的那部分信息,拼凑出他们心目中的事实。无论他们的观点是什么,要列举出贝尔纳书中同等数量的佐证恐非难事,有来自过去的信息支持不能与真实发生过划等号。作文www.yuananren.com此处为贝尔纳的某些看法点头,彼处也可能被与之相反的论述吸引。何况,贝尔纳从事该项研究的一部分原因,也在于自己的犹太之根,从感情上亦难认同雅利安模式,那又如何去指责观点与己相悖者是怀抱偏颇的意识形态呢?
窃以为,《黑色雅典娜》一书的贡献在于它开拓了历史研究的空间:学者得以打破现有范式去探讨、回顾、乃至重新构筑一种历史的可能性。无需盲从过去的权威,囿于俗成的条框,它能够包容异见,挑战观点背后的意识形态,但也绝非任凭天马行空的想象——搜集证据、梳理明晰,立论者自行完成文本的罗织和再造。
那么归根到底,历史不是在等待一个来日的评审,表态其真确与否。读者的信与不信无关其毁誉。独辟蹊径的探索之旅,是万千可能性中不讨好、不迁就的一途,无所谓衍生出旁支,或掉头逆行:走的人多了,构筑的图景丰富了,不管在学者还是大众眼里,历史便鲜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