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0年代晚生代作家作品中泡了一个多月的我在初次读到这本轻薄的册子时颇有种惊艳感。按说，除去第三章之外的小节实际上完全可以打散开来重新排序，每节似乎都足以构成一个特殊的开始，结尾也可以是前两章中任何一句稍带隽永的以“刚刚”起始的句子。
我们的作者刘按无疑是一个具有野心的“青年”作家，如果要为本书指定一个主题的话，最有可能的即是“语言”，作者不惜用两章，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来为最后的《虎》做铺垫，这种魄力令人钦佩。之所以这么说不是因为《虎》不值得成为压轴出场的大戏，主要的问题在于长达150页的“刚刚”所带来的审美疲劳。诚如余华所言，“《刚刚》是意象的集散地，又是意象的变奏曲”，我们在前两节就足以将这句话加以印证，无论是面向大海脸上有伤的叼着烟的男人，月光拂照的叶子，还是行驶在高原蜿蜒道路上的汽车，这些转瞬即逝的“刚刚”发生之事（或说意象）都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画面感和向往之心，它们是被精心摘取出来的，是“诗意”的，然而当近似的颇具诗意的“刚刚”不断延展开来，作者能够采用的意象开始减少，蕴含其中的那种由自然与人文结合起来的“诗意”也开始逐渐削减，其结果则是书写的转向。
笔者认为，大概是从第47节开始，作者所写作的内容发生了一次转变，即从具体可感的画面向更为抽象和玩世不恭的幻想的转变，在后面的文字中，穿凿附会风马牛不相及的戏仿和解构后的重构幻想开始更多地出现，这正说明纯粹“诗意”正在逐渐变得难以为继。然而即便如此，作者却仍在不断书写，在这种书写过程中，更大的“危机”也在悄然发生：从第70节开始，书写再度发生转向，从对历史人物神鬼古怪事物或是特殊视角介入的想象和重构，返回到此前对具体正常情境的书写，但同时也加深了抽象程度，出现了对人心境思想情绪的书写，即在此之后的书写内容的对象都是以人为主体的，这与在最开始的那批书写中的以物为对象不同，而且这里的人是世俗生活中的人，是现代社会中的人。两次的转变如果真的如刘按所言是“随意”书写的话，那么正说明了持续不断地意象书写是无法成立的，因为在两次转变之后“意象”是否存在已经是不得不被追问的事实。这并不是说刘按的书写是无所谓且无意义的，相反，笔者只是在试图对封底名家们的“说法”进行一次微不足道的“祛魅”。书写的两次转变意味着一种“穷尽”，无论这种“穷尽”是否是作者有意为之，这都在为读者展现出一种更加丰盈的可能性的同时消解掉了刘按个人所谓的“天才”指称。在缺乏足够的作品奠基的情况下，自称天才和“??”是值得我们警惕的。或许刘按确实是一个天才，但就文本所体现出的状态看，这种指称难以被称为是“名副其实”。
让我们说回主题。笔者认为，整个文本是基于语言哲学的一场“文本实验”，我们不如称之为“语言小说”。正如刘按在自述中所言，他深受维特根斯坦的影响，《虎》正是这种影响的最好呈现。虎对语言能指“反动”的哲学根基正是以维特根斯坦为代表而逐渐建立起的20世纪语言哲学，相似的观念出现在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及《暗示》中。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似乎能够更好地理解前两章的内容，在有限的语言之中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从意象中呈现出的图画被浓缩了起来，“言不尽意”，“得意忘言”，魏晋言意之变似乎也能就此接续进来。由此出发，“刚刚”这个词就不再成为“在场”的能指，随着时间的延续它逐渐失去了其所应有的意义而成为两个“所指”缺位的文字符号。在这里，“刚刚”这个词成为一种人为的打断方式，作者通过它巧妙地把控着读者的阅读节奏，令之成为两个片段画面之间刻意插入的一种阻隔。正因如此，在越靠后的阅读之中，“刚刚”会在读者的读解过程中被完全抛弃，人们开始越过一个又一个由“刚刚”构成的停靠点来完成一次又一次穿越，这在“短句跳跃”中表现得极为明显。
最后，我想谈谈文本的实验性。
“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程”，请允许我用这样一种浮夸的话语来描述刘按的这次实验。这一次我可以抛弃掉那个令人疲倦的修饰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肯定的说这是一次不可复制的形式实验。它与《围城》一样具有独立性，在此之后其他的任何《方才》《曾经》都会是一种拙劣的“仿制”，从这一点说，刘按真的是很不留情面。作文www.yuananren.com问题在于，我们能否就凭此认定《刚刚》是一次难以为人所理解的行为艺术？笔者认为说不能的。真正的先锋艺术的价值并不在于其形式有多么令人耳目一新，纯粹的形式实验在85先锋文学之后就已经被证明是难以维系的，相反，先锋精神的延续在于一种孜孜不倦的“求新”意识，而其基底永远深植于对现实的敬畏和对现实的描摹，我们不会因为卡夫卡的先锋性而否定其对自身境况深入人心的书写，也不会因为皮扎尼克令人诧异而痛苦的意象联奏而忽视她书写中对自身生命的燃烧，正因如此，我们对于文学文本的最终评定依据仍旧应当放置回“现实”这个词语之上。
在这个意义上，《刚刚》所作出的努力应当得到正确的认识，它是植根现实的，虽然这种植根基于不断的联想和复写，由于缺乏实际依据而显得漂浮不定，但其基础是值得肯定的，但也如这里所述的这样，《刚刚》也因为其漂浮不定而失去了其深层的“现实品质”，最终流于图表，这是令人遗憾的。同时，我也不愿意称《刚刚》是一种“诗体小说”，因为这是一种拙劣的附会，在我看来句行与句行之间缺乏足够的诗性“链接”，作为诗歌，其语言也缺乏精炼，同样在表述语言哲学的卡罗埃（佩索阿）要美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