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峰翠色,断线珠帘。
前几天终于摸黑看完了这套一百二十万字的大部头,咪咕说九十二万字我是不信的,毕竟读起来觉得甚是漫长,中途几度泄气,心想“我果然不适合读武侠小说”,大半个月才看完。长达十六年的创作周期,让我以为作者中途已经放弃甚至忘记了这部书,但却见作者在后记中说,在02-18年间,她几乎每天都要打开写上二三十、二三百字,从年轻人到一个快上初中的孩子的母亲。这让我有莫大的震撼——原来我读来一气呵成的浓烈又密集的故事,竟然扩散在如此漫长的的时光中。这也让我稍许欣慰,就像曾经令我唏嘘的《天行九歌》中的韩非,由于制作团队的拖拖拉拉,反倒使得他能够在远超作品中时长的现实时间中惊才绝艳、光辉灿烂地存在着,而不再是真实历史中那样的流星一瞬。故事只写了辟邪二十多岁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但他却在现实世界中,被读者艳羡爱戴了十六年,这终于缓解了故事结局所带给我的哀痛。
要评价这部作品,我分别想到了内容和文笔的两个重点:命运的死局,和写作笔触的“高级感”。
总结诸多文艺作品发现,故事创作总需要有人物和波折,而最常见的波折是人物“克服”困难,成功了,则是励志故事;失败了,则是讽刺故事。本质都是打怪升级的套路,和人打游戏的心理颇为类似:制造规则(范式\框架,如宫斗、修仙,都有一系列剧情设定)、利用规则、斗争、取得成或败。但这就像是单机游戏,除了主人公之外,其他人都是为剧情服务、可以任意操纵的NPC。但这并不能怪作者,毕竟每个人的大脑都只是单一系统,一生都只能以个人的眼光看待世界,而不可能真正刻画出生动的他人,红猪侠也并不是在这一点上超越了这些作者。本书的难得之处在于,故事的波折不是人物单方面去克服困难,而是命运居中,平衡诸多纠缠的线索,最后形成死局,大概也就是人们惯常说的“没有人是坏人,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单线中努力生存,但却拧成错误的死结”。
记得以前在知乎看过一个问题:癌细胞为什么要杀死人?宿主死了它不也活不了吗?有人回答道,癌细胞并没有这么聪明,它一开始只是想疯狂汲取营养、扩张、繁殖而已。所以我每次看到长满虫卵的枝叶,看到现代社会一系列竭泽而渔、娱乐至死、消费至死的行为,都会觉得这是树和社会共同的癌症。
之所以“命运的死局”会被认为是第一流的小说,大抵是因为人们因此而产生的所有损失是求告无门的,是无法指望通过鞭笞反面人物来缓解的——你能怨老天爷么?同时也是了无希望的——主人公的努力只能克服困难,却不能克服命运。这点我在很早前就想通了,依然是举前面说的游戏的例子,努力和持之以恒或许可以通关最难的单机游戏,但却不能保证真人对战的胜利,因为屏幕那一侧不是静静等待你挑战而自身永远不变的npc,而是跟你一样在不断进步和成长的真人。在一局游戏中,你们永远是天平的两端、命运的连线,却绝不会是单方面的独角戏。
而真正能打动读者的“死局”,不但要在结构上绝对纠缠,也要在质料上有足够的分量,不能是“阴差阳错之下你和你妈给了早点摊两遍钱”这种级别。本书显然就极有分量,谁是真龙,谁为奴?尤其是辅以皇帝的平庸和辟邪的绝世,更会让这种“本该”、“本可以”显得更残忍。最残忍的笔,不会只写对于江山美人财富名望的剥夺,而是写对可能性的扼杀——写辟邪和萧定权在过去“本可以”成为皇帝、成为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写刚刚成为状元却横遭劫难的岳印川未来“本该”拥有璀璨的一生。在这一点上,《庆熹纪事》和《鹤唳华亭》是一致的。
另一方面,多智、报仇、体弱、受到景仰,在人设方面辟邪和《琅琊榜》的梅长苏如出一辙。低贱的地位和虚弱的身体中和了他们多智近妖的才华和“天下英才入吾彀中”的人品与威望,削弱了“爽文”和“杰克苏”的油腻,呈现出一种“易碎”的遗憾和未知的迷惑。与“爽文”主角一步步走向既定的人生巅峰相比,这样的主角的结局是不确定的,甚至可以说,他们是肯定会死的,这让读者更好奇他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出于什么原因而死去。又或者像《陈情令》中的魏无羡,脱离了耽美的设定,不能跟蓝忘机白头偕老的他,解决了所有仇人、但所有的亲人也都死了,那他的结局会是什么?这才是最让人好奇的地方。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伟大的作品大多是悲剧的原因,只有痛苦和遗憾才是力量、才能长久被人记住,大团圆是不值得期待的,因为不引人好奇,也让人记不住。
最后说说作者红猪侠文风的“高级感”。首先从定义和原因入手:所谓“高级感”,一般是简约、修长、利落、精致、灵动而又风格化的。是不浓艳、不俗套的,作文www.yuananren.com如果是形容长相,大概是杜鹃而非景甜或范冰冰的脸,是疏离而又沉默,而不是标准的浓眉大眼。人们对高级感的追求,一来是审美风尚的引领,二来,风格化的事物有辨识度,而且很稳定,不会变来变去捉摸不透,这点让人们更容易被打动、更容易get到点,也更容易获得对生活的掌控感和秩序感。第三,有“高级感”的人往往冷淡又自信,让人们相信他们很厉害,他们的沉默下一定隐藏着更厉害的东西(即使有些人沉默但其实却很无知)而表露出窘迫、无能、自私的人是最没有高级感的,想象一下娱乐圈的文艺女神在不会算高中数学和不会说英文的时候人们有多么幻灭,就知道高级感往往只是一种假象,是人们看到露出的冰山就心甘情愿地相信水面下有更大的存在一般的愚蠢与毫无根据的轻信。
故而,我认为“高级感”只是一种表现形态,真正重要的是这种形态背后的原因——作者是否真的知道为何要使用这种冷淡的笔触。有太多卖弄文字和文风的小说,前者比如通篇在引用古诗词或者追求辞藻的《甄嬛传》,后者比如唐七公子除了宋凝、莺哥、阿兰若三篇的所有其他小说,看似风流灵巧,实则莫名其妙而又滑稽,用疏离的风格来自我标榜,彰显自己不落俗套,其实又言之无物(又或许只想写成言之无物?)像极了有傲气又没本事只会读疼痛小说的初中生。佛家看透尘世,才得出了“空无”的结论,这些作者书写着“空无”,却只是制造出自己看透尘世的假象,真是自欺欺人。
对于本文文风的高级感,我觉得跟刘慈欣很像,追求一种抛弃了细节的大气,和一种不写具体心理活动的高远。人们读这种书是不会有任何代入感的,是获得不了任何情感体验的,只能像把玩一件玉器一样去欣赏整个作品。这样的作品更容易“封神”、更容易显得“大气”,但不应该是文艺市场上唯一的东西,司溟等等女性作家甚至晋江写手或者女性向的影视作品对心理活动生动的刻画也是不可或缺的。
总的来说,想了很久要如何形容《庆熹纪事》给我的感受,我会想到“千峰翠色”来形容它的大气,也会想到“断线珠帘”来形容其中扭曲纠缠的命运和是我产生的痛惜与遗憾。